陆海东,上海市强制隔离戒毒所民警,与吸毒者打了26年交道。
一名长期从事基层戒毒工作的民警会看到什么?肉身痛苦、信仰迷失、人生崩塌、家庭破碎……这些年,陆海东看过太多太多人生的黑暗面,但他始终坚信,这世上有一些东西会令你痛不欲生,也有一些东西能把你治愈。
“与吸毒者打交道,不光是帮他们戒断毒瘾,还要让他们找回人生航标,找到人生彼岸。”陆海东说,有帆也有岸,才有归途,否则人生海海,迷失的人就成了海上的幽魂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陆海东为此奋斗了半生。今年“6·26国际禁毒日”前夕,以他的名字命名的“海东工作室”挂牌成立。对于戒毒所来说,这不仅是教育感化的“主战场”,也是协助破案的“主阵地”、新警成长的“试炼场”、禁毒宣传的“演讲台”。
但在陆海东眼里,它更像是一艘“渡船”,他和同事们都是船上的“摆渡人”,升起温暖和希望的帆,接引迷途,跨越毒海,回归宁静的港湾。
一 渡沟坎
戒毒学员戚东(化名),进入戒毒所时29岁,曾是一名高材生,研究生就读于国外知名大学,却因交友不慎误入歧途,不但堕入毒品深渊,还染上了艾滋病。
这在吸毒人员中很常见。据统计,近年来上海市强制隔离戒毒所新收戒的人员中,病、残者占有相当比例。他们不仅被毒品夺走了健康,还被家庭抛弃,受人冷眼。但在陆海东的心里,他们都是病人,是应当被平等对待的生命。
陆海东亲眼看到戚东的无助,也尝试去了解他的人生:戚东3岁时母亲就过世了,之后父亲再婚有了新的家庭。有人说,原生家庭的不幸,要用一辈子去治愈。从小失去了父爱母爱,由姑母拉扯长大的戚东,格外渴望亲情的温暖。
进入强制隔离戒毒所后,戚东努力联系家人,希望在人生最脆弱时得到心灵慰藉。可一封封寄出去的信件如石沉大海,始终没有回应。
一天深夜,陆海东接到戒毒所电话:戚东全身脏器严重感染被紧急送医。他迅速叫上同事赶往医院。救治期间,陆海东丝毫没有顾及戚东是艾滋病患者,一次次将他从轮椅抱上检查床,检查完后再抱回轮椅。因为体温低,戚东的氧饱和度始终测不出,陆海东就在一旁不停地帮他搓手……
陆海东明白,对于躺在病床上的戚东来说,那一刻,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关心。陆海东一次次拨打戚东父亲的电话,最终说服他从老家赶来医院探望。
放下电话,陆海东松了一口气。此时,他看到戚东的嘴唇在微微颤动,凑过耳去,听到不断重复的两个字:“抱抱。”从警多年,陆海东听到过各种奇怪的请求,但要抱抱的还是第一次。他的耳边又传来戚东断断续续的声音:“陆管教,我很冷……你可以像爸爸那样……抱抱我吗?”
看着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戚东,陆海东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了他,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地将他父亲正连夜赶来的消息告诉了他。很快,戚东平静了下来,在陆海东的怀里沉沉睡去。
这样的故事有很多。今年3月,吸毒者王成(化名)被强制戒毒。10年前,王成得过脑胶质瘤,在外地开过刀。被强制戒毒后,他千方百计想要逃离,脑病也开始“反复”发作。
这种病的发作很像发癫痫。每一次,王成都倒在地上,口吐白沫。每一次,哪怕是深夜,陆海东和同事们都会第一时间到场,把王成送医治疗。奇怪的是,王成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,到后来一天要发作三四次,一个月发作了100多次,令陆海东和同事们疲惫不堪。
陆海东想方设法帮王成联系三甲医院的专家会诊。结果发现,王成确有病史,但从目前的病情来看,不该频繁发作。陆海东和同事又辗转联系到当初给王成开刀的主治医生,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。
究竟是进入戒毒所后的应激反应,还是王成在装病逃避戒毒?大家心里有疑问,但并没有拆穿,反而在生活上更加关心王成,帮他联系家人探望,还关照其他学员多照料、多帮助。
人心都是肉长的。当初因病痛选择放纵的王成,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温暖。他开始积极参加戒毒所的各种活动,发病次数也“断崖式”减少,最后连续几个月都不再发作。
一次,陆海东无意中听到王成安慰别的戒毒学员:“在这里,如果你真的有病,政府肯定会帮你治的,不用担心。”那一刻,陆海东笑得特别开心。
关爱吸毒人员只是第一步,更重要的是帮他们重塑人生,让社会重新接纳。在市禁毒办的支持下,陆海东牵头联系上海市自强社会服务总社,建立了禁毒社工驻所工作机制,串联起戒毒所、社会组织和帮教对象,同时与职业培训机构合作,开展水电维修、医疗照护、家政管理、餐饮服务、物业管理等技能培训。截至目前,已有500余名戒毒学员通过培训考试获得国家认证的职业技能资格证书。
前不久,回归社会的戚东专程回到戒毒所,开心地告诉陆海东:他在社区帮助下找到了一份稳定工作,已经能够自食其力,父亲和家庭也重新接纳了他。曾经冰冷的心,又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二 渡迷途
看过越多被毒品荼毒的人生,就越对毒品犯罪深恶痛绝。陆海东知道,打击犯罪切断源头,才能让更多人免受毒害。而戒毒所看似禁毒战争的“大后方”,其实也是打击犯罪的“第一线”。
今年55岁的陆海东,在大多数人眼里,已是功成名就:他多次立功受奖,不仅入选公安部监所管理专家人才库,还是“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”。
但陆海东从未想过“躺平”休息。数十年如一日,他每天早上7时到单位,晚上8时办公室还亮着灯。他不断研究档案数据,与办案部门密切协作,专注于毒品交易方式、运输方式、购买平台等重要线索的搜集、传递。他的协助破案数在监管系统一直遥遥领先。
前不久成立的“海东工作室”,前身是一个13人团队。除了陆海东,其他12名同事都是他的徒弟。多年来,是陆海东对禁毒事业的无限热忱,对“天下无毒”的孜孜以求,感召着这群年轻人,坚定地站到了陆海东的身边。
两年前,新警带教签约仪式上,95后小伙康伟成了陆海东的徒弟。每次带新徒弟,陆海东都会详细了解对方性格、兴趣和特长。他深知,年轻人喜欢挑战,拒绝按部就班、循规蹈矩。
为了带好康伟,陆海东用情景教学的方式,在真实环境中讲授监所管理制度、标准、流程。尤其是在自己擅长的协助破案领域,他搭建案例分享数据库,引导小康提升能力、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。在陆海东言传身教下,从警仅一年,康伟就正式担任了管教民警。
一次,康伟翻阅戒毒学员王力(化名)档案时,发现其中“毒品来源”一栏并未填写。“师父和我说过,毒品来源是新收档案中的必填项目,避重就轻肯定事出有因!”康伟将这个细节告诉陆海东。在陆海东指导下,他与王力多次谈话,不懈周旋,不断查证,最终获取了王力贩卖毒品的关键证据。这也是康伟在管教岗位上协助破获的第一起案件。
从平常中发现异常,是陆海东特别强调的能力。前不久,工作室另一位民警李宁宁发现,她管理的戒毒学员谢兰(化名)原本性格外向,最近却郁郁寡欢,与男友每周的书信往来也戛然而止。
通过其他学员李宁宁了解到,谢兰男友的最后一封来信中提到过要“回安徽老家照顾母亲”,谢兰看了之后,就开始终日以泪洗面。李宁宁觉得事有蹊跷,进一步调查发现,谢兰男友是上海本地人,母亲也早已过世。
李宁宁找陆海东商量,两人分析研判认为:“回老家照顾母亲”很可能是谢兰和男友之间的“暗语”。陆海东和李宁宁找到谢兰,通过以心换心的真诚交流,获得了谢兰信任。最终,谢兰如实供述了“回家照顾母亲”实为重操旧业、干回组织聚众吸毒的违法勾当。有了这个线索,办案部门很快将一个近30人的犯罪团伙一网打尽。
最近5年,陆海东团队累计转递各类线索540余条,协助破案340余起,其中80余起是涉毒案件。此外,还查获网上追逃人员320余人,许多违法犯罪嫌疑人刚被列为追逃对象,就被他和同事查获。外省市同行纷纷来取经,请教陆海东有什么“秘密武器”“独门秘籍”。
其实,哪有什么“独门秘籍”,有的就是那一腔执着和热忱。
三 渡未来
干戒毒工作26年,陆海东每年都会整理一本台账,详细记录每位学员的个人情况。近年来,陆海东发现台账中的吸毒人员日趋年轻,新型毒品也层出不穷。这让他心情格外沉重。
“看着许多青少年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被毒品侵蚀,青春就此凋零,真的特别难受。”陆海东认为,相比缉毒和戒毒,提前做好禁毒宣传和预防教育,让更多年轻人远离“第一口毒”也尤为重要。他由此萌生了让更多人“走进来”参观,让禁毒知识“走出去”普法的想法。
在戒毒所的支持下,陆海东带领团队梳理典型案例,拍摄推出了多部《我和毒品的爱恨情仇》禁毒宣传短视频。他还带领同事们走进校园、走进社区,向广大师生、人民群众开展禁毒宣传。与此同时,他在戒毒所内开办禁毒展览馆,定期更新戒毒故事、毒品实物和禁毒成果,每年接待各类参观者上千人次。
在他的努力下,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被毒品摧毁后的人生是怎样的;了解到原来大麻和可卡因能伪装成“巧克力”,会被制成看似普通的“电子烟油”“曲奇饼干”,冰毒会被包装成“奶茶”和“果冻”等;了解到什么是新精神活性物质,以及它们的欺骗性、迷惑性和危害性,提升了禁毒防毒意识,增强了与毒品犯罪斗争的经验。
去年,戒毒所来了一位特殊的参观者,高中生李峰(化名)。李峰不是吸毒者,为何会被亲生父亲送来接受教育?这背后有一个让人惊悚的故事。
李峰是一名学霸。父亲是化学教授的他,家学渊源,也爱上了化学。他不但博闻强记,而且动手能力也特别强。此前在一些影视剧中看到犯罪分子用化学方法合成毒品,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。
可怕的是,李峰没有满足于好奇,而是通过社交软件从境外购买了化学品,然后偷偷到父亲的实验室尝试制毒,幸好被父亲及时发现,没有酿成严重后果。被警方查处后,父亲担心不已。知子莫如父,他明白仅靠说教,很难遏抑年轻人的好奇心,一定要让他有感性认识,让灵魂受到震撼。
那一天,李峰在戒毒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憾,他彻底明白,毒品并不只是一堆分子式,而是无数人生悲剧的源头。这是一个“一点也不能碰”的禁区。
吸毒人员中“藏龙卧虎”。有的能歌,登上过“中国好声音”的舞台;有的善舞,担任过全国舞蹈比赛的评委……陆海东和同事们把他们组织起来,成立了舞蹈队、乐队,丰富戒毒人员业余生活的同时,也让他们不至于荒废技艺。
一位音乐学院毕业的戒毒学员,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写成了一首歌曲,唱给所有人听。“告别昨天的迷茫,放下空空的行囊,舞台下空无一人,不再有人鼓掌,生命之船迷失方向。”
听得出,歌词中依然透着迷惘。但最后,他给这首歌取的名字是《曙光》。可能,那是源于他对身边这群“毒海摆渡人”的无比信任,更是源于自己内心的无限渴望。(新民晚报记者 潘高峰 通讯员 杨祺 赵丽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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